一席月白及地长裙,外罩素色宽袖长衫,梳起的发髻边簪一朵“定制等了半年”的牡丹绒花,23岁的罗影半昂着头,衣袂飘飘地走过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
这一身与街头当代服饰截然不同的“古装”打扮,在网上被称作“汉服”。让罗影感到欣慰的是,自己不像4年前第一次身着汉服出门那般不敢抬头,也不像当初她这样打扮走上街时有人指指点点甚至掏出手机拍照,她甚至在这里遇上好几个同好。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多美的中国意境啊。” 罗影告诉记者,11月22日是热爱汉服的网友们自发形成的“汉服出行日”,鼓励大家身着汉服,融入当代城市的生活场景。
早有人敏锐地捕捉到年轻人对传统之美的渴求。从火爆一时的《延禧攻略》到刚刚上档的《鹤唳华亭》,越来越多的古装影视剧在故事之外开始强调服装、化妆、道具的“高度还原”。
“幸运的是越来越多人看到服饰承载的历史意义,系统研究越来越多;问题是太多商业因素掺杂进来,年轻人难以辨别其中真伪,反而画地为牢相互谩骂。”对汉服感兴趣两年之后,罗影退出了各种汉服贴吧、微信群,微博简介改成“脱圈的汉服爱好者”,再改成“传统文化爱好者”,但她并不后悔喜欢汉服:“这为我这样的人打开了追寻民族传统魅力的大门,也养成阅读、整理资料、参观博物馆和辩证看问题的习惯。”
街上流行“汉服”
19岁时大学社团招新,“汉服社”一下抓住了罗影的目光:“原来我的同好还不少!”她回忆,自己从小就对古诗词很有兴趣,各类古代小说也爱不释手,从《红楼梦》看到“网络仙侠小说”,书中对人物形象的描写给了她很大的想象空间:“我有一本自己画的古代人物形象,可以说这些东西丰富了我的童年。”
和罗影一样,“好看”是很多人接触汉服的最初原因。在英国一所大学就读艺术文化管理的千月是汉服爱好者,有一堂课的论文就是研究“文化界对群体身份认同的影响”,选择的研究对象是西塘汉服文化周。在回收的几百份调查问卷里,一半以上的人在“穿汉服的原因”一栏选择了“认为美观好看”。千月回忆起自己当初喜欢上汉服的原因:“我最早也是看到报纸上的汉服社活动,觉得好看才去了解。”
因“好看”入门,更因背后的传统文化魅力而喜欢。罗影拎起自己的裙摆:“你说这是什么颜色?一般人可能说是‘淡蓝’,但这种颜色的学名叫‘月白’。天青、苍绿、黛蓝、绛紫、绯红……光这些颜色的名字就非常雅致。我们有这样优雅的历史,难道不值得喜爱和学习吗?”
“大部分人都是被外观吸引,再去关注背后的文化。”千月告诉记者,汉服爱好者有“不同级别”,“好看”是最浅的一级,而最深的则是“考古形制”。“有一批汉服复原小组,他们会对历史上服装的布料、形式、制作方法、花色进行研究,尽量复原。”这些爱好者的研究成果,甚至被一些影视剧采纳参考。
就像1984年的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那样,一些爱好者不愿汉服仅停留在相互欣赏和拍照的层面,罗影和同学们把汉服穿上了街。“第一次走上街,有人拍照,还有人来问我们是不是玩cosplay(角色扮演)的,我羞得连头也不敢抬。”不过罗影坦言,随着越来越多的汉服爱好者身着汉服走上街头,随着社会对传统文化和历史越来越重视,她已渐渐感受不到异样的眼光了:“以前我们还只是穿着服装,现在从梳发髻到妆容,都会尽量尝试还原历史上的情况。”
“大众习以为常,说明汉服的基本概念已经普及。以前爱好者穿汉服上街、在传统节日举行活动,目的是传播汉服这个‘概念’。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汉服,我们希望更多人了解背后的意义。”身在海外,千月特地带着汉服,不仅出入正式场合时会穿着,也会在当地的中国文化活动中邀请外国人穿汉服体验,“他们对汉服很感兴趣,夸我的服装很好看,这让我有一种民族自豪感,也让我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对穿着的自由和包容。”
似是而非的“汉服”
“我一般认为的汉服,就是历史上汉族的穿着方式,当然这是有演变的。”吸引罗影进入“汉服”领域的张琦渝,第一次对“汉服”有渴望是小时候参加绘画比赛:“我画那种《我爱北京天安门》主题的,一群各民族小朋友围绕天安门城楼的那种。我发现其他民族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服饰,但是汉族小朋友我只能画成白衬衫蓝西裤的样子。”
汉服究竟是什么?无论罗影、千月还是张琦渝,或者更多的汉服爱好者,都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甚至无法划定“汉服”的历史界限。就连各类“汉服节”“汉服日”,来历也是众说纷纭。
例如11月22日“汉服出行日”,据传是2003年这一天,有人第一次穿着汉服走上街头,但在一些爱好者看来很难明确:“是谁确定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做?”而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的“中国华服日”,由共青团中央参与发起,在不少汉服爱好者眼中具有了“官方”意义,但在诸多爱好者看来,这一“华服日”依然没能解决汉服的定义、形制等一系列问题。而“西塘汉服周”这样的活动,更像是基于景区举办的旅游项目。千月在她的研究报告里提出结论:“汉服节日会让爱好者对民族文化有一定认同,但要再扩大很难。汉服周的形式容易使人只是在特定情境下产生自豪感和认同感,但过了这个点后就会消散。”
尽管研究报告得到了老师的认可,但千月对自己的研究并不满意。在她看来,大量的汉服活动更像是“商家的阴谋”。她从高中开始购买汉服,眼见汉服从数百元涨价至数千元乃至上万元。在各类电商平台搜索“汉服”,能找到海量商品,其中不乏“量身定制”“完全复古”这样考究的高单价商品,也不缺模仿热门影视剧的“爆款”。
汉服爱好者们无法否认,近年来“汉服”大行其道,与商业机构的热推和影视剧强调“服化道还原”有关。但在许多专业人士看来,许多年轻人从影视剧里学习历史文化知识是“本末倒置”,学来大量错误的历史知识。一名时装业人士以年轻人结婚热衷的“秀禾装”为例:“谁是秀禾?电视剧《橘子红了》里的女主角。这部电视剧的服装设计是中国香港设计师叶锦添。不否认这种裙子与电视剧的氛围很契合,但历史上确实没有秀禾装。按照电视剧那个年代,很多新娘出嫁还会穿黑色的,今天哪个新娘穿黑色?”
“很多说服装设计还原的影视剧,我都看不下去。”历史上,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上海博物馆工艺部副研究员于颖以正在播出的一部以宋朝为历史背景、强调服装设计还原的影视剧为例:“宋朝服饰虽然简洁,但历史上服装是要体现身份的,有地位的夫人头饰要多配金玉。”
逃不出“圈”的汉服
记者曾采访某汉服自媒体账号,刚谈到“汉服是否在向网红化发展”时,还未来及打出问题的下半段,已被对方迅速拉黑。
触怒这位自媒体账号所有人的,是“网红”二字。罗影告诉记者,就连“汉服圈”也是一些汉服爱好者的“忌讳”,“圈”这样带有网络词汇色彩的用语在一些人看来过于粗鄙,他们更乐意用“同袍”称呼自己。
然而打开搜索引擎,与“汉服”相关的关键词竟然不少是“可怕”“恶心”“鄙视链”这样的词。在不同的汉服贴吧、微信群里,对发言的格式、汉服的部分细节有着严苛的规定,一旦违反就要被指责。一些女明星曾穿上汉服以引发更多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也被不少汉服爱好者猛烈批评。
罗影亲历过多次这样的撕扯与攻击:“一开始是批评一些刚入门的爱好者把‘影楼装’当做汉服;后来是对‘曲裾’‘两片式襦裙’进行对骂,现在争议最多的是‘晋襦’。” 罗影坦言,这些在“圈”外人看来几乎不明白讲什么的细节问题,竟屡屡成为“圈”内人相互攻击的起因,而这样的争议摒弃了理性的争论,从冷嘲热讽到谩骂攻击,甚至会对不同意见的网友进行人肉搜索。罗影告诉记者,这样的网络争执甚至发展至网下。张琦渝的朋友就曾遭另一群身着汉服的人现场拉扯。
历经多次争执之后,罗影退出了所有与“汉服”相关的社群,改了微博简介,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寻找汉服相关知识。千月也直言这样的争执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所有汉服都只能叫改良汉服,比如有些店家会给襦裙加吊带方便穿着,或者加强腰身曲线符合现在审美,这种改动是良性的,没必要以此作为骂人的理由,文艺复兴也不是百分百的复古啊!”
“汉服热”如何回归本义
“‘汉服’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新造的。”在专家看来,中国绵延5000年的历史本来就是不断融合的历史,承载历史的服饰也在不断借鉴各个民族服饰优点:“比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魏孝文帝崇尚汉服,都是民族融合在服装上的具体体现,谁才是‘正宗’汉服?这本身就是不断演化的概念。”
但在他们看来,青年人对汉服的热衷也体现了他们回归中国传统文化的渴慕。专业领域的人士应该看到这样的热情,系统还原中国历史上的景象,可以从服装、生活用品这样的细节入手。而影视剧、各类社团组织则应承担起“呼唤兴趣”的功能。
被网友评价为“高还原度”的网剧《长安十二时辰》导演曹盾认为,对细节的考据是他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的社会职责,他强调自己的职责在于“抛砖引玉”:“希望将来的年轻人包括我的孩子在看这些作品时,也能感受和学习到我们国家的历史和文化。如果大家通过我们的戏,不仅看到了一个好故事,还能唤起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也就达到了目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胡中行也认为,影视剧中的历史知识毕竟是碎片化的,真正要了解历史,还是要去博物馆看文物、阅读相关书籍等,影视作品只是引导。
罗影至今仍觉得喜欢上“汉服”是一件好事:“因为要跟其他人争辩历史的问题,我会特别注重文史资料整理搜集,开始对博物馆里的展品有兴趣。那些文献资料、市井小说的描述和博物馆的展品如果相互印证,我会特别有成就感。”
千月至今仍然每年在汉服上投入2000元,“一般都是买单件,自己搭配,和时装混搭”。除了方便行动外,也要和所在场景不违和。“服装本身就是发展的,必须适应生活的,不必负载那么沉重的历史学术意义。”身在海外的千月依旧认为借汉服来传播传统文化是一件好事。比如上世纪80年代曾有一批日本时装设计师在国际上崛起,吸引了人们对日本文化的关注,“他们也并非直接展示和服,而是取日本文化中的元素呈现在服装上,吸引其他文化领域的人去了解日本文化。希望中国人也能借助现代的方式,讲好自己的故事。”
栏目主编:施晨露
本文作者:钟菡 简工博
评论